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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h or Without You】(Eames/ Arthur)

EA舊文第二發~

大致上是EA從初遇到之後在一起的故事

雖然知道寫關係確立過程的文很累,但總覺得還是常常不小心寫成這種文R




*注意! 文中有偽肉渣,真的只是偽肉渣而已拜託不要太期待!! 求大家別打臉23333




【With or Without You】(Eames/ Arthur)

 

 

  酒吧裡昏黃的燈光下,Arthur的臉龐被陰影部分遮掩。

  身上剪裁得宜的深褐色西裝使他看上去神態自若,遮掩起眼神背後的警戒。這樣的目光在有著現代主義裝潢風格的酒吧中只會彰顯他的突兀。Arthur坐在接近吧檯邊緣的某個位子,微側著身體,靜觀四周。

  「介意嗎?」

  Arthur在身後傳來一陣女聲的當下立即回過頭,一個金髮的女人出現在他身後,纖細的手指向他身旁的空位。她一身能凸顯身材的裙裝,笑容太過刻意──在Arthur看來近乎帶有一絲戲謔。

  Arthur微微點頭,隨即持續方才的觀察。

  「你打算喝掉它嗎,你面前的高檔威士忌?」片刻後金髮女人的聲音再度傳來。Arthur轉過頭去,對方的目光先是停滯在他面前半滿的酒杯上,隨後看向他。「或是請我喝些什麼?」過度自信的微笑依舊在她臉上展露無遺。

  「現在不是正確的喝酒時機。」Arthur回應道,目光再度從試圖向他攀談的對象上移開。然而他在片刻後絕望的發現對方並不打算留給他任何清靜的餘地。

  「我看得出來,你和這裡的其他人不同。」女人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話語的尾音被刻意放輕。Arthur意識到對方已經傾身貼近到了他身側,而他對那股隱藏在她話裡的自信始終無法習慣,就彷彿對方早預料到這樣的判斷會引起他繼續追問下去的好奇心。

  「怎麼說?」

  「通常來這裡的人,即便是一個人來,總是有求於他人。」金髮的女人持續說著,同時對於Arthur的提問回以一抹滿意的微笑。「他們需要酒保調些可以刺激味蕾的美妙毒藥,他們需要酒精來麻痺、掩蓋一切感官和工作上遇到的破事,甚至還需要向其他人尋求一種……」在舉例的最後,女人故作停頓,目光中充斥暗示的雙眼看向他。她刻意再次放慢聲調,將未完的句子說出口。「Well,你懂的,欲望上的解放。」

  Arthur對她乏味的技倆不為所動。

  「而你,棄好酒而不顧的陌生人,」眼角的視線中,Arthur可以感受到女人打量他的目光。「我大膽猜測你是不輕易說出自己的需求──甚至不曾向人請求幫助的人。」

  「如果能夠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事情的話,還有什麼求助於人的必要?」

  Arthur留意到對方在他的答覆之後回以一聲輕笑。

  "Exactly. "

  面對表面上看似認同他的回應,Arthur回過頭,對上灰綠色的一雙眼睛。

  他和金髮女人沉默的對視片刻,而後Arthur試圖重回方才被二度打斷的觀察中,卻發現自己的思緒當中有某部分被女人剛才的回應悄然占據著。Arthur低頭看向手腕上的錶,好讓注意力從先前那段荒謬的對話上轉移開來,同時留意到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容許他胡思亂想或胡扯。

  而就在Arthur正打算起身轉移陣地的前一秒,女人的聲音分秒不差的在他耳邊響起。

  「告訴我,有什麼事物是你沒有能力改變的?」

  這一次輕笑的是Arthur,他並沒有再回過頭去看發問的女人。回答時他的眼神直視前方。

  「生活。它永遠也不會按照你預想的方向走。」

  語畢,Arthur在自己絲毫沒有察覺的狀態下伸手拿來吧檯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杯中的高檔威士忌。片刻後,他在想到些什麼之後轉向自己身旁的身影。

  「還有,Eames,如果你再廢話一句,我就一槍讓你醒過來。」

  Arthur瞪著眼前的人直到對方褪去所有在夢境中的荒謬偽裝。偽裝者以Eames的樣貌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臉上戲謔的笑容依舊,直叫Arthur想給對方那張臉來上一拳。

  「沒辦法,扮演美女一直都是我的強項,darling。」

  「不過是比平常的你還要更聒噪罷了。」

  Eames對Arthur的評論不以為意,但仍然滿意的露出微笑。

  「Cobb和目標呢?」

  Arthur環視酒吧,而後再次低下頭看錶。「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時間還在合理的延誤範圍內。」

  Eames點了點頭,隨後加入了沉默的盯哨行列──直到片刻後他本人第無數次打破了沉默。

  「Arthur,你在構築夢境的時候不會還設計了幾間多餘的儲藏室吧?」

  「閉嘴,Eames。」

 

 

  1998年,蒙巴薩的夏季熱得離譜,汗水逐漸浸濕襯衫的感覺壓迫著Arthur的理智下限。他在走進近郊一處廢棄倉庫的同時抹去鼻頭和太陽穴上的汗珠。Mal比他更早到達指定地點,身穿一襲剪裁優雅的亞麻色洋裝,以迷人的微笑和落在他臉頰上的輕吻問候Arthur。他羨慕身為女人的她在大熱天裡不用穿西裝也能展現自己在專業上對儀表的要求。

  片刻後,提著裝有PASIV的箱子的Cobb也到達倉庫,和Arthur禮貌而友好的相互問候。那年夏季在蒙巴薩的任務是Cobb和Mal邀請他加入的。當時他們剛結束婚禮和蜜月,Arthur留意到Cobb臉上的表情從沒有如此發自內心的快樂過。

  「那麼,該開始討論細節了嗎?」在和Cobb結束問候之後前哨問道。

  「還要再等一會,Arthur,我們還缺一個人。」Mal提醒他。

  Arthur幾乎忘了,肯定是蒙巴薩熱得令人發暈的天氣所致,Cobb在電話裡曾提及這項任務裡還有一名偽裝者的參與。

  數分鐘後,一個男人走進倉庫,上半身一件赭紅色襯衫(上頭是否還有著某種奇異的花紋Arthur並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外加一件陳舊而寬鬆的灰色西裝外套,下半身則是一件牛仔褲。對方衣著方面慘不忍睹的配色和穿搭使Arthur絲毫不想低頭看那雙腳上穿的是什麼。

  在對方朝他們三人的方向走過來時,Arthur還是不幸在不得以的狀態下和對方四目交接──至少Arthur不願意承認任何自己被對方的特質所吸引的可能。無疑是擔任這次任務中偽裝者一職的男人在走到他們三人面前之後以毫不避諱的目光盯著他。Arthur的視線在偽裝者的注視下先後停留在對方結實的胸膛上、被些微鬍渣環繞的雙唇上,以及灰綠色的雙眼中,而自身雙眼所留意到的細節使前哨頓時意識到,他在對方的注視下錯失了能輕易別開目光的機會。

  「Arthur,這位是Eames。」Mal微笑著向他介紹眼前的偽裝者。出於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原因,Arthur覺得Mal臉上的笑容不僅僅是出於禮貌。

  「這一行最優秀的偽裝者。」Cobb在一旁補充道。

  「而你想必就是Cobb在電話裡提到的出色前哨。」Eames在和他相互握手問候後說道。Arthur留意到他的英國口音。

  「我想我們肯定能夠合作愉快,Arthur。」

  往後的任務執行過程證明了Eames錯得離譜。如果要說在人生中的哪一段時間裡Arthur的理智被推至下限的次數最為頻繁,那肯定是1998年在蒙巴薩執行任務期間。過程中前哨詫異的發現令自己惱火的不僅是偽裝者可怕的衣著品味。Eames總站在和Arthur意見相反的一方,性格看似隨性,卻對任務當中的風險相當介意。

  正式潛入目標人物的夢境時,他們在第一層就遭受大量投射人物的武力攻擊。在那次任務之前Arthur不常遇到受過潛意識訓練的目標,腹背受敵的情況讓他倍感緊繃。槍林彈雨中,他和Eames碰巧躲到同一根柱子後找尋掩護,而在他們面前的是少數免於砲火攻擊的一面牆。

  「我認為現在會是改行備用計畫的好時機。」偽裝者提高了音量說道,話音剛落,一陣槍響便在他們身後響起。

  「不,照原計畫進行!」在碩大的槍聲中前哨喊了回去,同時拆解著手中的槍械,快速的換上新彈匣。在Arthur重新將槍枝上膛時四周罕見的恢復寂靜,他望向一旁的Eames,做出手勢示意對方待在原地。前哨謹慎的微微傾向柱子邊緣,試圖探查掩護處外投射人物的活動情況。

  下一秒,幾乎是在機關槍發射的巨大聲響倏地迸出的當下Arthur就猛然退回了柱子後方。連發的子彈並沒有直接打中他和Eames,但火力強大的彈藥讓眼前大半牆面都成了一個大洞,而掩護處四周也塵土飛揚。

  Arthur從掩護姿勢中回復過來,抬起頭的同時對上Eames的眼神。

  「備用計畫?」偽裝者再度提出建議。

  前哨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面向前方,堅決而冷靜的搖頭,而後說不。Arthur原先預期Eames會樂此不疲的持續發表和他意見相左的言論,因此當前哨身旁傳來一聲半是無奈的笑聲時,他承認自己確實對此感到詫異。

  Arthur轉過頭,眼前所見證明了自己的聽力並沒有出現錯亂──Eames面向他笑著。Arthur從來沒有以這麼近的距離觀察過那張臉上的笑,偽裝者嘴角勾起的弧度中同時帶有甘拜下風和戲謔的神情。

  「Well,你還真是根泥棍子啊,darling。」

  Arthur從來沒有在夢境裡臉紅過。

  這當然已經是Eames第一千零一次對他調情了,只是那些無恥下流的對話從不曾在他們之間距離如此近的時候發生。平時他和Eames交談時至少距離對方三呎,這樣他才不至於留意到有關於對方可怕的衣著的種種細節(儘管實際的情況始終事與願違)。然而在當下一呎不到的距離下他能輕易的看見Eames神情中的一切細節。Eames看著他的眼神和他的笑一樣在Arthur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出現,危險卻又令人無從拒絕。

  而偽裝者所說的話本身另有令人難以置信的一點──Arthur訝異的發現在這之前Eames從沒有用那個親暱的稱號稱呼他過,即便這已經是他第無數次對Arthur調情。然而那個稱呼在從Eames口中脫口而出的當下,意外地,聽起來卻是再自然不過。

  Arthur當下沒有留意,事後也依舊不記得Eames說話時四周是否仍槍聲四起。他只感受到偽裝者所說的一字一句清楚的傳入他耳中,伴隨著因英式口音而變輕的尾音,他意識到自己被Eames所傳達出的一切攫獲住了。

 

 

  Arthur忘了上一次與他人談論自己是什麼時候的事。

  倒不是說成為築夢師後構築Penrosesteps和戰後風格的建築取代了語言,成為他和別人溝通的方式。實際情況恰好相反,進入盜夢這個行業讓Arthur學會了隱藏自己──不僅為了避免夢境中投射人物的注意,數年來頻繁往返夢境與現實的工作警惕著他,使前哨清楚的瞭解,無論是任務前後或執行過程中,暴露真實的自己是危險的。

  盜夢是商業利益爭奪的其中一環,是眾多犯罪方式的其中之一,本身也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上的行業,暴露過多私人的細節可能只會讓盜夢者自降身價,或是被同行利用。能在入行之初結識真心想傳授技巧和找尋工作夥伴的Cobb,Arthur覺得已是萬幸。

  即便如此,考量到有關盜夢的眾多風險,他仍沒有告訴Cobb太多有關自己的事。

  1998年到1999年期間,事實上當時Arthur累積的資歷還算不上豐富,但那卻是他接下最多任務的一段時間。從Cobb身上學到夠多之後,他開始大量練習,投入的程度連對夢境極為著迷的Cobb都感到訝異。1997年末起,Arthur開始頻繁的接任務,難度一次比一次高。從事盜夢行業以外的時間裡他幾乎沒有自己的生活,除了Cobb和Mal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朋友,和家人也極少聯絡。Arthur日以繼夜的工作,從籌備階段繪製草圖、製做模型,到在夢境裡建起高樓大廈,每一個細節都要求完美。

  事實是,他住過比Eames在倫敦東區的破爛公寓還可怕的地方,喝過廉價的即溶咖啡,而Cobb和Mal當時不只一次輪流關切過他的生活品質。

  1998年到1999年期間,他和Eames還合作過另外幾次任務。Arthur一向有著十分清晰的思緒和縝密的思考方式,但他卻時常不明白,在1998年夏季Eames對他露出那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後,為什麼自己仍不假思索的接下了許多有對方參與其中的任務。

  Eames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和他鬥嘴或調情的機會,而在偽裝者不得不閉上嘴的狀態下,例如Arthur向其他盜夢團隊成員說明任務執行細節的時候,則是以毫不收斂的眼神看著前哨。即便他面前的桌上放滿了夢境的模型和機密資料、身後的講板上寫滿了有關目標人物的資訊、眼前坐著其他資深的盜夢者,Arthur發覺自己還是難以躲避Eames的目光。而Arthur同樣對Eames的調侃和調情束手無策,儘管前哨痛恨承認這一點。他總是不甘示弱的回應著Eames的言語攻勢,那些爭吵使他不得不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展露出一部分他長久以來不願讓外人看見的自己。然而Arthur所沒有預料到的是,在有過向Eames坦白的經驗後,自己和對方相處時所感受到的芥蒂和不適的程度也有所減少。

  這一切不代表Eames就此不曾再令他怒火中燒過,然而對方的確引起了他對工作以外的事物的注意。而這些事物大部分又與Eames有關,例如在一開始就十分困擾Arthur的衣著問題,以及Eames的低俗笑話、徹夜工作的隔天早上Eames殷勤送上的咖啡,諸如此類。他甚至還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和Eames一起去過幾間酒吧,幾間Arthur發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踏進一步的酒吧。

  Eames所帶來的是原則的打破,Arthur當然能察覺到Eames的種種行為(畢竟他本人也絲毫沒有要遮掩它們的意思),但他所沒能趁早發覺的,是Eames對他的影響。

  時常在近午夜回到住處或下榻旅館的前哨習慣在簡單的盥洗之後直接就寢或打開電視製造雜音,以確保自身疲乏的感官能完全進入停止運作的狀態。在執行盜夢任務以外的時間裡他的生活是空白的。Arthur並非沒有生活中的習慣,對生活並非沒有品味或品質上的要求,然而這些對於在任務以外的時間裡填滿生活或創造充實感毫無助益。在自己的住處或旅館房間裡,一個無法進行盜夢工作的空間中,他總會輕易的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被碩大的空虛感襲擊。

  他知道自己幾乎百分之百投身於工作,也因為自有記憶以來他幾乎不曾向人尋求幫助或與人深交,除了夢境和自己之外他便無所倚靠。

  然而從某一段期間開始,Arthur察覺到自己回到住處或旅館房間之後不再任憑電視機播放無意義的談話性節目,盥洗之後也不再急於倒向柔軟的床鋪。他能夠平靜的獨處,而無須刻意麻痺自己的思緒和感官。他能夠自在的讀上一本書,能夠享受一杯有助於舒緩神經的柑橘茶,能夠思考盜夢以外的事物。

  正是他花在思考上的時間裡,白天的記憶悄然湧入腦中──那些記憶的片段裡,儘管和盜夢並非直接相關,充斥著所有Eames的玩笑、和他之間相互的調侃。在每天工作完成後剩餘的時間裡,他開始放任自己的思緒在有關Eames的記憶間遊走。這樣的舉動精確來說近似一種無形的、精神上的變化,又似是被一種具體的念頭驅動著。

  因此Arthur過了許久才意識到,在和Eames相處過一段時間之後,自己的生活有了他所不能控制的變化。

  在沒有藍圖、沒有PASIV、沒有夢境的時間裡,在僅屬於自己的生活中,Eames成為了他的渴求。

  

 

  Arthur沒想過自己這麼快就會舊地重遊。

  1999年十月,肯亞的短雨季對於緩和蒙巴薩的悶熱潮濕絲毫沒有幫助。盜夢團隊在任務籌備以及執行期間入住了一間當地的簡陋旅館。事實上那間設備陳舊的旅館在當地或許已經堪稱高檔,相較於其他隨時可能受街頭動亂波及的旅店來說。

  兩星期過後,任務順利結束的當晚,延誤的班機間接把他們困在旅館裡,盜夢團隊用剩餘的經費多訂了一晚的房。Arthur坐在旅館裡人聲鼎沸的酒吧的一角,為求低調,團隊成員各自分散坐在不同區域的位子,只有恰如其分的扮演一對來當地觀光的夫妻的Cobb和Mal坐在一起。Arthur看向他們的座位,Mal正面帶微笑的對Cobb說些什麼,而後者專心的聆聽、注視著她。這次任務同1998年夏季一樣,是Cobb和Mal邀請他跟Eames加入的。這過分的巧合對前哨而言近乎具有一種象徵性。

  他望見坐在吧檯前的Eames,對方面前的玻璃杯中有著色澤可疑的飲品。在他們四個人之中,大概只有Eames膽敢冒著身分被識破的風險,神態自若的向酒保攀談(儘管Arthur推測吧檯後方那位皮膚黝黑的男子八成聽不懂Eames在說些什麼)。片刻後,偽裝者在座位上轉過身,在擁擠的酒吧裡對上了Arthur的目光。對方自吧檯的座位上朝Arthur露出一抹微笑。前哨早在許久之前就習慣了Eames使人分神的笑,然而卻始終無法忽視對方直盯著他的眼神。那樣的眼神裡有某種東西刺激著他,挑戰著他保持鎮定的能力。而此刻,Arthur感覺Eames萬惡的眼神助長了幾分蒙巴薩空氣中的濕熱。前哨在如此思忖著的同時不自覺的調整著自己襯衫的衣領。

  不遠處,Eames隔著酒吧裡的人群向他微微舉杯致意,在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時仍舊看著Arthur。

 

 

  Arthur在離午夜約莫半小時的時候離開了酒吧,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另一點有關於這間旅館的、悲傷的事實是,整座建築物裡沒有一座電梯。Arthur在踏著階梯走向三樓的過程中低聲咒罵著,同時強烈懷疑蒙巴薩廉價的啤酒裡是否還加了其他成分,使他在喝不到三瓶的狀態下走回房間的途中就感受到逐漸增加的暈眩。

  他成功的在樓梯的影像開始重疊之前到達三樓,Arthur看見樓梯口有著一個側靠在一旁牆上的身影。他並沒有留意到Eames比他早離開了酒吧。

  「我以為你比我更能忍受蒙巴薩吵雜的酒吧,Mr.Eames。」Arthur在踏上最後一階階梯時說道,嚴謹的保持自己嗓音的清晰。

  偽裝者微笑著向他走來,其中一隻手不知為何伸到身後。前哨試圖忽略對方,往走廊的方向走。然而在經過Eames面前時他拉住了Arthur的手,將一個酒瓶塞進前哨手中。

  「根據共事期間我對你的品味的觀察,我猜想你會因和我一起共享這瓶好酒的邀約而感激我。」Eames在他停下腳步時說道,臉上帶有得意的笑。

  Arthur低頭看著Eames塞進自己手中的酒瓶,瓶身標籤上印著的酒廠、產地和年分顯示他手中拿著的是一瓶上好的紅酒。「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這瓶酒是怎麼來的。」

  「我也只對你的答覆有興趣,darling。」

  「我拒絕你的提議,因為我們只有工作上的關係。」Arthur試圖在說話的同時避開偽裝者的視線。「你知道,界限和原則的存在是有意義的,Eames。」

  「又或者它們存在的用意就是用來被打破的?」Eames點出見解的同時Arthur可以感受到自身的暈眩又增加了幾分,他的視野裡的景象開始輕微搖晃。在旅館走廊昏黃的燈光下,Eames臉上的神情突然顯得難以辨識。即便如此,他仍然可以感覺到Eames在說後半句話時湊近他耳畔。溫熱的鼻息包裹住Arthur的耳廓,讓他的耳根熱得發燙。

  「也許現在會是一個打破原則的好時機。」

  Arthur發出一聲微弱的、不可置信的輕笑,最終他將手上的酒瓶推回Eames手裡,仍舊執意回到自己的房間。轉身時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部脹痛起來,說話時的聲音也近似咕噥。「晚安,Eames。」

  「Arthur,」只可惜他的動作還不夠快速,在他甚至都還沒走離Eames一步時對方再度拉住了他的手。Arthur無奈的轉過身,眼前又出現了自己上一秒才塞回Eames手裡的高檔紅酒。「你拿著吧,我房間裡還有一瓶。」Eames對他說道。

  Arthur看著眼前的偽裝者,接下了對方手中的酒瓶。他不是很確定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晚安。」在前哨走到房門前方時,他再次因為身後傳來的Eames的聲音而轉過身。Eames站在走廊盡頭,而極其怪異的是,當下Arthur視線中的朦朧彷彿消失了片刻。他隔著一段距離看見Eames臉上帶有微笑,和方才在酒吧中朝他露出的微笑相同,和去年夏季在夢境的槍林彈雨中對他露出的微笑一致。

  他沉默的看著Eames的身影緩緩離去,直至對方消失在視野中。

  Eames所說的話和那該死的微笑彷彿跟隨著他進入了旅館房間中。Arthur隨手將手中的紅酒往茶几上一放,點亮一盞光線微弱的檯燈,甚至煩躁得不想打開房間天花板上的大燈。昏暗中他半癱倒進一把單人扶手椅裡,腦中排山倒海的思緒和邏輯已等不及開始批判自己矛盾的行為。

  他見鬼的原則這都死到哪裡去了?Arthur腦中憤怒的質疑和咒罵激烈得彷若可以引起一場暴風雨。有關盜夢的守則和自身的原則告訴Arthur永遠不要將過多的心思放在和自己共事的人身上,不要不假思索的將他人納為自己生活組成的一部分。這種渴求Eames以及想要向對方傾吐些什麼的想法多麼可笑荒謬,幾十年來的生活裡他不曾需要別人,也不曾覺得求助於他人有任何必要。

  Arthur用力的告訴自己,在他的人生規畫中從來就不存在著能讓他把大把心思花在Eames身上或是期待著某種愚蠢結局的部分,來自英國偽裝者只能算是眾多任務裡來來去去的合作同夥之一……

  第一次,他的思緒和邏輯是徒勞的。無論Eames對他或他的生活做了些什麼,Arthur意識到,一切都無法再被改變。

  當下Arthur只想直接訴諸睡眠,讓瘋狂的一夜就此打住。然而廉價酒精的悲慘作用仍糾纏著他,強烈的暈眩和頭部脹痛的感受使他在清醒和睏倦之間游走,始終無法真正入睡。

  三十分鐘後,Arthur挫敗的離開床鋪。在他想起這間老舊的旅館房間裡連台該死的電視機也沒有的同時,前哨看見了茶几上的那瓶高檔紅酒。

  Arthur尋找著像樣的酒杯,最中他還是放棄了房間裡唯一的一個(上頭有著一層灰塵的)玻璃杯,而後坐回同一張單人扶手椅中。

  Arthur咬掉了軟木塞,將冰涼的瓶口湊近自己嘴邊,喝下了第一口Eames給他的紅酒。他在座椅裡全身放鬆,彷彿將與擺設陳舊的旅館房間融為一體。蒙巴薩夜晚的空氣延續白天的潮濕悶熱,室內亦是如此。Arthur的襯衫和皮膚之間還隔著一層薄汗,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吊扇緩緩轉動,維持空氣最低限度的流通。

  室外,街燈橙黃色的燈光透過有著汙垢的玻璃窗照進室內,街道上難得寂靜,久久才傳來一陣汽機車通行的聲響。在Arthur開始聽見窗外窸窸窣窣的雨聲的同時,他想起Eames的話。

  紅酒只發揮了消除頭痛的作用,卻遺憾地阻止不了他的思緒和記憶在腦中蔓延開來。Arthur在腦中檢視著自己過去兩年內的生活,那段日子或許甚至不能稱為生活,因為他總是在前往機場的路上,進出一個又一個陌生人的夢境。的確,沒有什麼是比夢境更美妙的,在他人的潛意識裡建起壯麗的大教堂、永無止盡的階梯……又或是如他在多年之後認識的年輕的Ariadne所說,純粹的創作。年輕的Arthur確實一頭栽進了夢境的世界裡,很幸運的沒有迷失在夢境和現實間,但是卻近乎忘了他在成為築夢師之前還有原先的生活。

  窗外的雨勢正悄然增加,前哨並未多加留意。

  Arthur在工作中見過無數張面孔,但在和入行後結識的任一個人相處時,他都不願意讓純粹情感層面的人性驅動自己的行為。而在1998年的夏季,Eames就這樣無預警的闖進他的生活中,點出所有他的計畫和原則中的盲點,用要命的英國口音對他調情,嘲諷他堅守的底線。Arthur再次感受到盜夢層面以外的生活恢復了存在,然而不同的是,這一次在生活中他有了新的渴望和需求,和對夢境的追求並立。

  腦中那個無可救藥的念頭就某種程度來說令他感到無助而憤怒,也讓他意識到如今所有界限和原則都已形同虛設。

  窗外的大雨傾盆而下時,Arthur知道除了憤怒之外還有某種情緒在昏暗的房間中驅使著自己,在他的體內躁動著。

  酒瓶碰的一聲被放回茶几上,Arthur奔出門外。

 

 

  Eames懶得打開房間裡的大燈,開盞檯燈再加上室外街燈的光線就夠了。偽裝者佇足窗前,凝視窗外夜晚的雨景和靜謐的街道。片刻後他回過身來,拿來旅館房間裡唯一的一個玻璃杯,在走向浴室的過程中他可以想像Arthur若是在場的話會如何大聲嚷著那上頭有成千上萬的細菌。

  Eames拿著沖過水的玻璃杯來到方才放置紅酒的茶几前,朝杯中斟了半滿的酒,而後舒適的坐進離自己最近的一張單人扶手椅裡。他強烈懷疑蒙巴薩的廉價威士忌裡滲了水,不但味道有幾分怪異,喝了一整晚也一點醉意都沒有。Eames喝下一口杯中的紅酒,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偽裝者其實能夠輕易的預料到此刻自己會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喝著上好的紅酒──Arthur一絲不苟的原則和強迫症使他的舉動十分容易被預測。另一項同樣驚人的能力是Arthur所擁有的自制力,Arthur是他見過酒喝得甚少的少數幾個美國人之一,也幾乎能冷靜的應對他每一次的調侃。雖然Eames還是設法找出了幾處Arthur的弱點,例如他並不擅常應對自己突如其來的調情(Arthur紅著耳根的畫面著實令人著迷),此刻他依舊思索著自己和前哨之間這場一來一往的遊戲是否該就此宣告失敗。

  在Eames喝著第三杯紅酒時,房間門口傳來一陣重重的敲門聲。偽裝者遲疑了片刻,而後敲門聲再度響起,聲音之大,聽上去像是有人將拳頭重重捶在門上。Eames猜測著門外會是一個陌生的醉漢瘋狂的捶打他的房門,或是這次目標人物派來的手下,還是某個他曾經欠了酒錢的酒吧老闆。

  考量到那扇可憐的木製房門可能承受不了暴力的折磨,Eames最終選擇上前應門。

  他萬分詫異的看著站在門外Arthur,他實際上這麼做的時間嚴格來說並不長,因為Arthur幾乎是在下一秒把他推進房間裡並吻了他。

  Arthur的吻急切而炙熱,Eames一時沒來得及反應,只感覺Arthur唇瓣的觸感美妙得令人發狂。前哨微顫的雙手在他身上紛亂的摸索著時,腳步同樣不斷前進,使得Eames不得不跟著頻頻後退。他在一片忙亂中試圖回應著這個吻,當他在Arthur口中感覺到一股紅酒濃厚的香味時,Eames不自覺的勾起嘴角。他同時也察覺到對方急促的呼吸和舉手投足中近乎透露著一股無助的衝動。

  Eames從來沒有見過Arthur在情緒上如此不能自己,而或許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直覺告訴他Arthur渴望向他尋求些什麼。

  片刻後前哨伸手推開他,中斷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但仍持續朝他靠近。Eames順勢向後坐進房間裡的單人扶手椅裡,看著眼前Arthur微彎著腰,傾身向前,再次急切的吻上他的雙唇。熱吻中,Eames不自覺的試著以親吮Arthur的唇瓣和撫摸他的後頸以安撫對方,彷彿那像是一項自己體內埋藏許久的本能。但是當下他無法抑制Arthur的吻中的急切和衝動,就像在這一晚之前他也始終沒能徹底了解Arthur。

  當Arthur開始親吻他的頸部時,這一晚累積下來的詫異再度讓Eames無法及時反應過來。蒙巴薩悶熱潮濕的夜晚裡,Arthur落在他脖頸上的吻更顯炙熱。前哨微顫的雙手依舊在他身上摸索著,手心泛著一層薄汗,眼角餘光中,Eames看見Arthur的後頸上同樣有著微小的汗珠。Arthur持續在他的頸部留下更多濕熱的吻時更加貼近了Eames,Eames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胸口緊貼著自己的,他能夠聽見Arthur急促的心跳聲,他能夠感受到Arthur胸口炙熱的溫度感染著自己。

  前哨從他的頸間抬起頭,Eames想再次親吻他,但Arthur卻在自己面前跪了下來。而當Arthur的手觸及Eames長褲的拉鍊時偽裝者發誓自己離失去理智只有一步之遙。

  然而在這之後Arthur停了下來,由下而上望著Eames。繼方才的一陣詫異和紛亂之後,偽裝者終於得以清楚的看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Arthur當下的表情和樣貌瞬間奪走了Eames的呼吸。

  前哨的前額垂落著幾綹凌亂的黑色髮絲,微張的雙唇因為反覆的親吻而泛起紅潤。但無形中緊揪著Eames的,是Arthur的眼神。Arthur凝視著他的、動人的深褐色雙眼散發出一股複雜的神情,從眼神表面便可強烈感受到的是酒精所引起的茫然,混雜著幾分無助與慍怒,但這些仍無法遮掩眼神表層底下那股Arthur獨有的、強勢的目光;而在茫然、慍怒、強勢之下,在Arthur謎樣的雙眼深處,散發著一股不被彰顯在外卻又無可忽視的情慾。

  蒙巴薩老舊旅館的房間裡,他和Arthur直視著對方,不發一語。

  Arthur眼底的情慾如同窗外滂沱的大雨,淹沒了Eames。

  就在他近乎要迷失在那個眼神裡時,Arthur低下頭去。偽裝者倒抽了一口氣,清楚的感受到對方溫熱急促的鼻息觸碰著自己的下身。Eames以僅存的一絲理智思索著眼下的情況,他一點也不想讓Arthur在酒精作祟之下做出極可能違反自己本意或是會讓他們兩人都後悔的事,但眼下Arthur的舉動以及有關Arthur的一切卻讓喊停這件事變得極為困難。

  對Eames而言或許是幸運也是不幸,那一晚沒有任何一件事往預期的方向發展。

  正當偽裝者在兩難中猶豫不決時,他忽然察覺到,雙腿之間Arthur原先急促的鼻息不知道自什麼時候轉變為了規律沉穩的呼吸。Eames狐疑的蹙起眉頭,這一次只花了幾秒鐘做出決定。他將雙手扶在前哨的肩膀上,將對方輕輕向後推開,以再次看見Arthur的臉。

  那雙先前散發著激動眼神的雙眼果真如Eames猜想的早已闔上,而Arthur臉部的神情也緩和了許多。他看著Arthur平靜的睡臉,聽著Arthur的呼吸聲。Eames發出一聲歎息,同時無聲的笑了,搖了搖頭。

  他抱起Arthur,看見對方的西褲上因為跪姿而沾上了地板上的些微塵埃(明天前哨必定會因為這一點暴躁不已)。片刻後,當Eames幫躺在床上熟睡的Arthur蓋上被單時,他在對方的前額上留下一個輕吻,對沉睡中的Arthur露出一個寵溺的微笑,而後走出了臥室。

 

 

  2004年夏季,曼哈頓傍晚的天氣暖風陣陣,舒適宜人。計程車在一棟大樓前停下,關上車門前Arthur讓司機留著車資的零錢。下車後他撫平西裝的衣角,以輕快的腳步踏上大樓前的台階。通過旋轉門前一旁的門房微笑著向他問候,而他也回以同樣的微笑。

  約莫半小時前,Arthur和其他幾位盜夢團隊的成員剛與委託人進行完一場極為順利的協商。在回到Arthur位於市中心的公寓的路上,曼哈頓的交通難得沒有讓他耽擱太久──這一天生活中的一切近乎完美。到達單人公寓位於的十六樓之前,Arthur在電梯中繼續構思起自己近期已經規畫了一陣子的旅行。在他們剛接下的任務中,身為前哨的Arthur能分到近兩萬美金,足夠他在任務結束之後離開美國本土,去到某個陌生的地方繞繞。Arthur一直很想去捷克──也許捷克會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前哨思索著,決定等會回到公寓內就去訂張機票。

  Arthur一出電梯時就注意到了,單人公寓的大門是半開的。前哨全身在頃刻間變得緊繃,在接近公寓門口時刻意放輕了腳步。他拿出公事包中一把備用的小型手槍,槍枝上膛後自門口伸手緩緩推開公寓大門。下一秒,Arthur以最快的速度一步跨進室內,槍口幾乎在同時指向入侵者。

  Eames坐在餐桌前高舉雙手,其中一隻手裡還拿著一個缺了一角的草莓甜甜圈。偽裝者的嘴角殘留著糖霜,表情一臉無辜。Arthur在翻了白眼之後放下手槍,同時看見Eames愉悅的笑著。前哨轉過身將手槍和口袋裡的公寓鑰匙放在進門後左手邊的矮櫃上方,在完成這個動作之後依舊沒有回過身來。

  公寓裡的餐桌上原先就有著一個裝有甜食的白色紙盒,Arthur合理推測Eames手中的甜甜圈就來自於那個紙盒,儘管他自己這兩天因工作繁忙的緣故尚未看過盒子裡有什麼。

  「這誰送你的?」Eames詢問的聲音自Arthur身後傳來。

  噢他多希望自己能直接無視那個荒謬的偽裝者。

  Arthur嘆著氣轉過身,Eames正指著自己面前餐桌上的白色紙盒,灰綠色的雙眼望向他。「前一項任務的委託人,甜點師,想竊取對手的商業機密。」前哨解釋道。

  「我都不知道甜點師還有這樣的黑暗面。」偽裝者的語氣略顯訝異。

  「Well,誰沒有呢?」

  Eames站起身來,抽了一張面紙墊在吃了一半的甜食下方,放在桌上。他離開了餐桌前的位置,開始在Arthur裝潢簡約的單人公寓裡四處走動。前哨幾乎是在Eames離開座位的當下立即走上前去,在甜食的油漬滲透面紙沾染到他的木製餐桌前拿起了那個甜甜圈。

  「Arthurdarling,這裡有百分之八十的東西都是白色的。」Eames環視周遭之際皺起眉頭,對他的公寓的整體色調感到不以為然。

  「你在誇大其辭。」

  「你沒有考慮過用其他的顏色來粉刷牆面嗎?」

  「就像你在倫敦的那間公寓的色調嗎?」Arthur不甘示弱的反問道,憤慨於Eames此刻竟然是他們兩個之間質疑他品味的那個。

  「我已經告訴過你當時沒有更合適的藏身地點了,Arthur。我很抱歉我的公寓讓你受到了視覺上的創傷。」

  「的確,你那間公寓看上去比較像是安全屋而非適合人類定期居住的處所。」

  偽裝者不在意的聳了聳肩,接著走進半開放式的廚房。「我看得出來你正在學習如何在工作之餘享樂。」Eames說話的同時專注的看著幾張被貼在冰箱上的旅遊資訊廣告單(當然那些只不過是Arthur拿來參考用的,他從不參加旅行團),並且不慌不忙的翻動著紙頁。

  Arthur看著背對著他的Eames在廚房裡盯著冰箱上的旅遊廣告單,一絲由方才的無奈煩躁轉變而來的慍怒開始湧入他的呼吸中。Arthur隱約感覺得到自己的太陽穴底下有什麼跳動著。

  「你為什麼來這裡,Eames?」

  原先在他腦中的問句不自覺的脫口而出,相較先前提高的音量以及語調中的激動和強勢連Arthur自己都為之一怔。他看見Eames轉過身。

  過去的五年裡,他持續在工作中磨練自己的技能,也持續調整自己的心態。最終他不再像五年前的自己一樣躁進,生活也步上軌道。這一年,Arthur已經成為十分優秀搶手的前哨,過著愜意而不失挑戰性的生活。一切都依照他的規劃進行,直到這一天Eames再度像六年前一樣無預警的闖入他的生活中,打亂了一切節奏。

  不,他不能夠這麼做。Arthur心想,和偽裝者沉默的對視。Arthur感覺得到自己的呼吸正變得急促。Eames不能夠在五年後平順的一天裡就這樣不吭一聲的出現在他的公寓裡,吃著他的甜食、在他的公寓裡晃蕩、伸手觸碰他的廚具和冰箱,就像在Arthur生活裡的種種細節作上自己的標記。

  「你不能就這樣出現在這裡,好像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似的。」他盡力壓抑下那股沒來由的衝動和自己急促的呼吸,明確的低聲說道。

  「如果我不是,那為什麼這麼在意?你大可在三分鐘之前直接把我轟出去。」Arthur看著Eames朝他的方向前進了一步,語氣冷靜,直對著Arthur的眼神中有著一股鮮明的挑釁。「都五年了,Arthur,你甚至不會記得我。」

  事實是,Arthur努力試圖忘了1999年在蒙巴薩發生的一切,儘管出於某種不明的原因他無法做到。更精確的來說,他想忘掉的是自己所知道和記得的事。

  Arthur仍舊記得要離開蒙巴薩那天的早晨,宿醉令他頭痛欲裂。前哨瞇著雙眼,舉起一隻手徒勞的遮擋著窗外刺眼的陽光,下一件他所意識到的事便是自己正躺在Eames房間裡的床上。

  Arthur迅速的自床上坐起身子,下意識的低聲咒罵。不遠處的沙發旁,正收拾著行李的Eames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前哨想將槍口對準眼前偽裝者的腦門,卻只憤怒的想起冰冷的槍械在自己房間的床頭櫃上。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在離開旅館酒吧後發生了些什麼事,然而有一股感覺(又或是一個念頭)自那天之後便潛伏在他體內。Arthur知道那股感覺和滯留在蒙巴薩的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有強烈的關聯。

  那天早晨他站在Eames面前,以自己最具威脅性的語氣和帶有髒字的問句要偽裝者說出前一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可能是出於自願,或是有鑿於Arthur即使在宿醉狀態下仍有辦法勒死一個成年人,Eames難得以不帶一句廢話的方式給了他答覆,誠懇的語氣聽上去不像是在撒謊。

  「昨晚什麼事也沒發生,Arthur。」

  然而Arthur沒有相信他,不發一語的走出了旅館房間,用力甩上房門,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回國後他開始在都市的生活,試圖忘了Eames以及在自己的臆想中那天晚上可能發生的、極其荒謬的事。前半年,那些回憶仍瘋了似的纏著他,而那股自離開蒙巴薩前便潛伏在他體內的感覺也始終沒有消逝。

  在企圖遺忘的終點等待著Arthur的是挫敗──他依舊清楚的記得一切細節。他記得Eames那張愚蠢的的臉,甚至還該死的記得被延誤的班機困在蒙巴薩那一天的日期。

  而那一天的日期正和Eames大膽的坐在他餐桌前的今天相同。

  不同於五年前,手槍現在就在Arthur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用最快的速度將手槍重新上膛,槍口對準了Eames。這一次偽裝者並沒有舉雙手投降,只是冷靜而堅定的望著他。Arthur拿著手槍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他似乎也曾經在某個面對Eames的時刻雙手顫抖,但他想不起來。

  那股連接著蒙巴薩的記憶的感覺不再處於潛伏狀態,而是在當下不斷湧上胸口、湧入呼吸,淹沒了Arthur。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識到那股感覺果真更近似於一個念頭,一種欲念,在他五、六年前不斷思考著Eames給自己的生活帶來的變化時,在他和Eames相遇時,甚至,就存在著。

  「你為什麼來這裡,Eames?」

  那一刻,他已經全然不在意五年前的那一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Eames再度朝他前進了一步,他們之間的距離短於三呎。偽裝者灰綠色的雙眼筆直的望進他眼中,而即使在真相即將到來的這一刻,Arthur仍可以感覺得到自己體內有著最後一絲想壓抑、逃避的衝動。他意識到,就心理層面來說,他才是他們之間不斷想偽裝自己的一方。

  「我來這裡,Arthur,」Eames開口時他屏住呼吸。「是因為你知道你需要我,而有鑿於你高得荒謬的工作道德標準,我猜測你大概會對自己隱瞞這一點。」

  「還有,」而後,反常地,Eames略微避開了他的視線。「我想我也需要你。」

  Arthur持槍的手不自覺地緩緩垂下,震驚之中他看見Eames重新轉過頭來正視著自己。光是他方才說話時舉手投足裡的一個細節就足以讓Arthur徹底了解面對這一切對偽裝者而言等同困難。

  他和Eames都需要彼此,並非因為他們之中有哪一個人在當下脆弱無依,原因存在於某種他們共有的情感之中,自他們相遇之初便十分明瞭。

  Eames往前跨出最後一步,Arthur可以清楚得看見他的眼神和表情中最細微的變化。Eames看著他的眼神再度與某些記憶中的片段對應起來,Arthur想起偽裝者過去隔著人群或是獨處時對他投以的毫不避諱的眼神,同時這一刻他們之間蕩然無存的距離讓他近乎可以感受他Eames的呼吸,以及看見對方結實的胸膛隨之上下起伏著。

  就在Arthur的情緒和衝動累積到了極限時,Eames吻了他。

 

 

  2010年,在Saito身上執行失敗的任務將他和Cobb引向了更為艱難的意念植入,而意念植入的任務需求以及Cobb的判斷又將他們引向巴黎。

  巴黎大概是這項任務中最不令人畏懼的一部分,如果僅就城市本身而言。Arthur一直以來都十分享受每一次造訪巴黎的經驗,儘管這一次盜夢團隊背負著沉重的壓力,當他走在充斥著教堂和古典建築的街頭時,嘴角還是微微上揚。

  他們在一棟舊大樓裡找到了足夠用來執行任務籌備的空間,而Cobb也隨後找來了Ariadne。在第二次進入夢境後不到五分鐘,她喘著氣驚醒過來,接著對起身離去的Cobb嚷著有關Mal的話。Arthur在一旁安撫著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從夢境中被迫醒來也不過就是挨了一顆沒能帶來多大痛苦的子彈,讓他不禁對Ariadne有幾分同情。

  三分多鐘後,Ariadne離開了。Cobb似乎十分肯定她還會回來,而當這麼告訴Arthur的同時,正穿上夾克的他看上去也像是要外出。Arthur於是開口詢問對方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Eames。」Cobb背對著他回答道。

  Arthur的呼吸在一瞬間停頓,但這樣的狀態維持的時間短得令人難以察覺。「Eames?不好吧,」他以理性的口吻提出質疑。「他人在蒙巴薩,那裡是康博的地盤。」

  可憐的Cobb,他在前往機場的路上才想到為什麼不是負責蒐集情資的Arthur會知道Eames的下落。

 

 

  2004年的夏季至2010年間,他和Eames在世界各地的城市裡見面。Arthur因而造訪過無數間品質高低不一的旅館,以及Eames在倫敦以外其他城市中的住所。他們在共同接下一項任務時見面,或是接下在同一座城市的任務時見面,而有的時候游旅世界各地不過是他們都正值假期時Eames想出的主意。

  有的時候他們會在Arthur位於西雅圖的住處待得久一點。Arthur認為那裡的氣候近似英國,而Eames則嗤之以鼻地告訴他西雅圖冬季的氣溫和英國還差得遠。

  他曾經有足足六個月都沒有任何和Eames相關的音訊,其他幾次Eames鬧失蹤較短的時間大約是三個月,或四個月。六個月的那一次,Arthur在事後見面時緊抱Eames的程度不如說是緊勒著他,更別提在這之前Eames臉上還挨了重重一拳。

  然而六年來Arthur漸漸不再對此感到慍怒,有了Eames的生活平靜的持續進行著。Arthur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和Eames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默契。

  他和Eames之間的相處可以是聚精會神地談論著意念竊盜的策略和要素,也可以是長時間的沉默──當Eames翻閱早報或是對著報紙上的數獨皺起眉頭時,Arthur往往正安靜的讀著手中的書,微側著身,慵懶的伸長雙腿,並把它們靠在雙人沙發右側的Eames的大腿上。如果不被打擾,他們可以沉默的相處上一整天。

  倒不是說在相識十多年之後Eames就逐漸不再使他萌生怒意,在六至七成的時間裡Eames仍愚蠢得令他發怒。在偽裝者行事魯莽的時候Arthur依然生氣,籌備意念植入期間Eames不斷拿他來示範kick的時候(尤其是在他第無數次從椅子上摔下來時在一旁竊笑的時候)Arthur當然還是生他的氣。不過Cobb確實曾經在意念植入的任務籌備期間私底下告訴過Arthur,這是自己看過他和Eames最平和的一次合作。Arthur還記得自己日後向Eames轉述這一點時對方臉上咧著嘴的笑,真是可笑透頂。

 

 

  在他教導Ariadne在夢境中建構迷宮後的第三天早晨,他和年輕的女築夢師依舊待在巴黎的工作室裡,繼續練習設計能在夢境中躲避投射人物的死角。

  Ariadne坐在簡陋的塑膠躺椅上,Arthur蹲在她身旁,貼心的幫她接上靜脈注射用的IV管。「所以在妳第一次入夢的時候,」過程中Arthur基於好奇忍不住開口問道。「Cobb確切是怎麼跟妳形容這一切的?」

  「他說我們總是不記得夢境的開始,我們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便身處夢境當中……」不遠處的一陣腳步聲打斷了Ariadne,背對工作室門口的Arthur留意到她的視線轉移到了他肩膀後方的某處,然後轉過身。

  Eames站在工作室門口,身上穿著的赭紅色直條紋襯衫和陳舊的西裝外套仍然只讓Arthur想用俗不可耐來形容。Arthur隔著十幾呎就看見偽裝者臉上的微笑。

  他忘記近兩個月前Eames離開曼哈頓的那天身上穿的是什麼了,在對方朝他的方向走來時Arthur試圖回想著。他感覺得到有什麼在自己的呼吸中鼓噪,Arthur從地板上站了起來,迎上Eames的視線時他發覺自己失去了對於目光的控制。從出現在門口到走到自己面前的過程中,Eames一直維持在他的視野中央。Arthur的呼吸中有著一絲他不願意輕易承認的、由思念轉化而成的渴望和激動。他的呼吸顯得急促,然而Eames望著他的眼神卻讓他感到如此平靜。

  「你提早到了。」Arthur說。

  「你也好啊,darling。」Eames將雙手插進寬鬆長褲的口袋裡,臉上的表情得意,彷彿已事先預料到了Arthur反應。「我們是搭Saito的私人飛機來的,現在他和Cobb在巴黎的別處辦事。」

  「果真如我預想的一樣,你並沒有直接承認你十分想我。」偽裝者面帶笑容的繼續說了下去。

  「恐怕實際的情況恰好相反,因為你在兩個月前毀了我最喜歡的襯衫。」

  坐在一旁躺椅上的Ariadne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Eames笑而不答,只是用一貫毫不避諱的大膽眼神看著他。片刻後偽裝者出乎Arthur預料的移開了視線。「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什麼時候才要介紹我跟旁邊這位迷人的年輕女士認識,love?」Eames轉身面向Ariadne,故意用誇張的語氣說道。

  被擺了一道的前哨瞪了Eames一眼後設法忍下怒意。「Ariadne,這位是Eames,這次任務中的偽裝者。」Arthur看著年輕的築夢師站起身,走上前和偽裝者握手問候。Eames看上去禮貌規矩,充分展現了鮮有的紳士風度。

  「Eames,這位是Ariadne,新加入的築夢師。」

  「很榮幸認識妳,Ariadne。」Eames對Ariadne說,而後轉頭面向Arthur。「妳跟Arthur共事幾天了?告訴我他的強迫症是不是快把妳搞瘋了?」

  「Ariadne,我必須先告訴妳,Mr.Eames漫不經心的工作態度和離經叛道的工作道德標準將會成為頻繁出現的困擾。」Arthur同樣正視著Eames,說話時危險的瞇起雙眼。

  「這不實的指控完全來自於一名毫無想像力的前哨口中。」

  Eames戲謔的言語攻勢在兩個月後顯然惱人依舊,Arthur思索著能讓偽裝者閉上嘴的答覆(儘管這種答覆似乎不存在),企圖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惱羞成怒,同時在眼角餘光中,他察覺到一旁Ariadne臉上的表情似乎有所變化。

  年輕的女築夢師看著他和Eames,臉上帶有一抹微笑。

  那一刻Ariadne臉上的笑容與他記憶中的某一個片段對應了起來,Arthur腦中浮現出了Mal的笑容,十二年前蒙巴薩炎熱的夏季裡,倉庫中站在他和Eames之間的Mal所露出的笑容。Ariadne臉上笑容依舊,那雙棕色眼睛中明瞭一切的機靈光芒以及女孩嘴角意味深長的微笑與十二年前Mal臉上的神情不謀而合。

  Arthur驀然明白了那個笑容所意味的一切。

 

 

  他幾乎不敢相信他們真的做到了,當Cobb在頭等艙的座位上醒過來時Arthur向對方露出一個發自內心感到放鬆的微笑,甚至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由衷地對盜夢團隊所達成的任務感到瘋狂至極。

  在行李轉盤處,他看著成功入境的Cobb,對方臉上有著幾分難以掩飾的激動,認識他多年的Arthur能夠看出來。Arthur自己也十分喜歡James和Phillipa,他們是兩個值得父愛的可愛孩子,而Arthur也堅信Cobb永遠都會是一名稱職的父親。

  他走出洛杉磯機場,伴隨著任務結束而來的疲憊感讓前哨打算前往當地一家自己曾入住過的旅館,至少先訂上一個晚上的房,讓他休息和考慮是否要在洛杉磯多待上幾天。Arthur在機場出口處試圖招呼一輛計程車,然而在他前方和左右兩側都有拖著沉重行李、剛從家族旅行返回或抵達洛杉磯的家庭。自身行李輕便的Arthur禮貌的讓一個個家庭先坐上了計程車,過程花了不少時間。

  就在他得以招呼自己將要乘坐的計程車時,一個出現在右手邊的身影使他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Eames在他身旁出現之初只是直視前方,不發一語,他們的目光並無交集。片刻後偽裝者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先在附近的旅館休息一會。你呢?」Arthur回答完畢後瞥了一眼Eames,身體仍面向前方。

  「差不多,只是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辦。」偽裝者說道,Arthur不確定自己是否在餘光中看見一抹微笑悄然爬上了對方的嘴角。

  他只是點了點頭,身體和精神上的疲勞使他沒有花額外的力氣去問Eames打著什麼主意。然而身旁的偽裝者轉過身面對著Arthur的側面,視線停留在他身上,最終使Arthur意識到自己唯有同樣轉身看向對方的選擇。

  他一轉過身來就看見Eames從西裝外套的口袋中拿出一個深藍色的小盒子,Arthur瞬間緊繃了起來,警戒的看了看四周的人群,確保沒有人被Eames唐突的行徑引起了注意。

  「無論你現在要說或是做什麼,Eames,」Arthur朝對方靠近了一步,壓低聲音咬牙說道。「除非你想葬身洛杉磯機場,否則的話我建議你他媽的停下來。」

  Eames在Arthur的怒視下一如往常不顯退卻的神情,他看著Arthur的眼神當中有著自信十足的挑釁,就如六年前他在Arthur的公寓裡一面反問一面走向對方時相同,或許還多了一絲笑意。他看著Arthur的方式頑固而執著,就像在公然挑戰著前哨。

  而Eames在片刻後逕自打開了手中盒子的動作對Arthur來說更是如此。

  深藍色的小盒子裡躺著一把銀色的鑰匙。

  Arthur盯著那一把鑰匙,眼前出乎意料的結果則令他愣了一秒鐘。當他抬起頭時再度對上了偽裝者的視線。

  Arthur當然永遠也不會告訴Eames他穿黑色西裝時看上去穩重又令人無法抗拒,以及自己是多麼無藥可救的被對方此刻的雙眼所吸引。

  Eames的眼神中罕見的顯得慎重,卻仍無法遮掩他眼底的情感。Arthur思忖著此刻他們是否都如這次任務重逢時的自己一樣,如此激動卻又如此平靜。

  「我在加州買了一間房子。」Eames緩緩開口,語氣柔和。「你願意和我同住嗎,Arthur?」

  那一刻Arthur看不見任何Eames的偽裝,他的問句直白而未經粉飾。Eames在他面前等待著答案,神情堅定,卻難以隱藏一絲期待和渴望。

  Arthur突然意識到自己正面對著Eames最真實的樣貌,同時也面對著自己最真實的樣貌──他們不過是兩具血肉之軀,相遇,相愛,而後發揮著抗拒孤獨的本能。

  他留意到自己的眼神早已變得柔和,Arthur伸手取出深藍色盒子中的鑰匙,過程中Eames的視線從Arthur的指節轉移到了他的臉上。

  「如果裝潢是我來負責的話,」開口時Arthur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從未如此無法克制的上揚著。

  「那麼,是的,Eames。」

  微笑再度浮現在Eames臉上,他執起Arthur緊握鑰匙的手,俯身輕吻對方的指節時他們依然微笑相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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